一、回门 (第2/2页)
人看深闺怨妻般小心看他一眼,又转头看向菜花尽处,两所宅子里人去宅空里那间,眼中流露几分怀念,“小时候咱俩总在一块儿玩,那时候你笑得很开心。” 说来恐怕无人信,这位西宫废后的宫女与臭名远扬的西厂杨督公从前是青梅竹马。杨春祥麾下那几位档头里有知他二人对食的,听他二人私下交谈时口音相近,也只谨慎猜过他们是否同乡,未曾想过这一层上。 原这大太监旧名杨一,是个乡野孩子,多年前也曾与乔佩蘅两小无猜,在绿水青山间嬉闹玩乐,抓鱼、摘花、采果。小竹马幼时常道自己来日要习得一身好武功,执剑天涯、行侠仗义,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,当世间最快意的侠客。可后来灾年逃荒,他父母带上他与胞弟举家搬离,竹马与青梅就此隔山隔海。再相逢时,杨一是习得了精妙武功,却抛闪了昔日侠客之志——侠客只能处江湖之远,侠客清贫,侠客漂泊,不如权臣富贵泼天,炙手可热,万众俯仰他一人鼻息。 “杨大人,为什么不告诉爹娘你就是杨一,你嫌你从前的名字不好听呀?这怎么也比你弟弟那个杨二强些,杨二一听便是给哥哥取了名儿后跟着取的……”乔佩蘅想起旧事,随口开一个玩笑。 杨春祥听见弟弟名字,面色似是沉了一瞬,转头又讥笑道:“怎么,让他们知道旧时邻居的儿子入宫当了太监,独女不仅和这太监好上了,如今还令这太监扮御医来骗人?” 啊? 不是你自个说不愿令爹娘知晓自己是太监,才假扮御医?乔佩蘅腹诽,嘴上却不发一言。她原想让杨春祥说话坦荡些,别总这般话里藏针,语中带刺。可她想起这几日杨春祥一直对镜自照,费心模仿宫中御医一言一行,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。“我这般,你家里人看得出我是个太监么?”昨日在船上,他还如此再三追问自己。 她又看向他的脸,一张洁白无须,色若春晓之花的脸。这位厂督平生爱好有二,一是对剑擦拭人血,二则对镜孤芳自赏,杨督公爱惜美貌,敷白粉,画眉眼,打扮起来比她还上心。为不叫她父母生疑,为多几分男儿气,他今日破了天荒素面朝天,实属不易。须知他二人在宫中初重逢之时,她偶地撞见几回杨春祥没上妆的模样,杨春祥便像画皮鬼丢了美人面,那副恼羞成怒的模样,几要令她以为他欲杀了她灭口。 半晌,乔佩蘅道:“太监又怎么啦,这个太监武功高强,美貌无双,我喜欢他不是自然?” 杨春祥未料她会这般回答,脑中轰然一声,双耳热腾发红,轻哼道:“用不着你拍本督马屁。” 可谁知乔佩蘅又接着往下说去:“虽然吧,他也有许多缺点,心狠手辣、残害忠良、蒙蔽圣上,有时候说话嘛,也有些阴阳怪气……” “住嘴!”杨督公方才如坠糖缸的甜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。 说闹间,二人已来到了乔佩蘅家门前。 乔家得女那年,夫妇二人欢天喜地地在院中种下棣棠一墙,棣棠春夏开花,光明灿烂,秀才便取光明灿烂之意寓意女儿前程。然而乔秀才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书呆,在乔佩蘅童年回忆中,这棣棠被她爹照顾得弱柳扶风,开出伶仃小花都难,更别提繁花似锦,满目金黄。可今日她归家,这棣棠花竟袅袅柔条韡韡金,开得比以往每一年都光华璀璨。她看这花看得出神,想起幼时无忧无虑,想起少时被迫入宫,一时想起在宫中如履薄冰、与众人一起俯仰贵妃鼻息的日子,一时又想起自己在宫中的好友小纪,想起宽厚待她的废后……更想起那日在西宫重逢杨春祥,其时杨春祥倚靠贵妃,依贵妃旨意到西宫中刁难废后,可那日二人重逢,他震愕之下,竟连要对废后说些什么难听话都忘了。 前程光明灿烂……若说光明灿烂,如今这日子倒也没灿烂多少,只不过比从前明亮一些。明亮些许,这也够了。 杨春祥见她看一墙黄花看得热切,莫名其妙,心想道,这一墙小黄花有什么好看的,她若是喜欢黄色花,他便派人寻几百盆姚黄名品来栽到他二人京中家宅的院里。 “你怎么喜欢这种乡野小花,一点也不气派、不华贵,若你喜欢金黄色花,我便命人到河阳府移些黄牡丹来。总之,我们家中可不能种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野花,太丢……” 然而他话未说完,人却一下噤声了,那副高高在上的傲慢模样也顿时无影无踪。 “爹、娘!”乔佩蘅满脸欣喜,眼含热泪。 吱呀一声,乔家大门开了。 乔父乔母紧张地看着这位京城来的御医女婿。 而这位假扮他们御医女婿的厂督大人呢,也无比紧张地看着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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